张开翼
湖北籍诗人高本宣的新书《越过》已放在我书案上月余,我时不时地翻看着、思索着、也惊叹着: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土家族汉子?故乡对他到底意味着什么?
据我观察,有才能的人大都是些“怪人”,犹如混杂在沙滩上的砾石,时不时地露出尖锐的部分,刺你一下。高本宣就是这样的“怪人”,你若不信,请看他的微信简介:刨过土豆,现在写诗。
记得第一次读他的散文诗,是2020年《星星》第七期上的《树木辞》,他惜墨如金的文字,他文字里所渗透出的牛蹄筋般的执着任性,令我印象深刻。高本宣很善于从平凡的生活场域发现和挖掘,以诗性的语言进行心灵的揭示,继而提纯、升华出哲学意义上的乡愁。下面我想从三个方面谈点感受:
丰富的内容皆因对现实处心积虑的反思和回望
从乡村到城市的迁徙,高本宣没有磨平一个人的根性和本源,他爱憎分明,棱角尚在。看他喝酒的样子,就知他的快人快语,“还是土碗斟满的包谷酒,让我挣脱愁苦的缰绳”,他的文字没有藏着掖着,故作高深,他坦荡地把自己的文字晾晒在大巴山的石板上,接受阳光检阅。“乡愁的病根,在连绵的山冈上,养育出大朵大朵的草药,医人间的苦,止人间的痛。”(《故乡辞》),故乡的老街、吊脚楼、用旧的农器具、茶坊、铁匠、木匠、石匠、劁猪匠、弹花匠、教书先生……都成了他的抒写对象,对耳濡目染的乡风俚语更是了然于胸,信手拈来。
写下的文字,首先要感动自己,然后,再看能不能感动读者。我想象着高本宣伏在书案上,沉思默想的眼神。他的烟灰缸满了,他的酒瓶空了,可以肯定,他抽的烟、喝的酒一定比他写下的文字多。他的文字里总是透着一股子洒脱的狡黠。“果实落在地上,一个一个干净圆润,像红色的舍利。如果落在头上,权当自己是木鱼,被尘世的苦,敲了一下。”(《枣树》),从小地方到大城市,从地理层面上升到情感层面,高本宣留下了诗意的思考,这使他的作品具有了一定的多样性和丰富性。
诗性的语言,只用燃烧着的老酒浸泡或用乡愁的刀子镂刻
任何时候,高本宣都不想使用过多的文字技巧,他是一个简洁朴素到极点的人。简单叙写客观呈现,让事实说话,呈现“事实的诗意”。他有超强的提炼和概括能力,更具有超强的穿刺能力,三言两语就把你带入他预设的语境里,只在结尾处“拿笔如拿刀”,稍稍亮一下刀锋上的光。
“最硬的是菜刀、镰刀、漆刀和杀猪刀,它们困在吊脚楼里,有时互为阴影,有时互相磨。我试着举起它们,实在太沉,原来它们粘过人间的血”(《旧物》)他的语言简练,但不简单,不空洞,非常厚实。“我们一杯接一杯,直到饮尽最后一滴黄昏,直到杯底露出干净透明的故乡。”(《灵魂旧址》)“身板比铁还硬,能把自己弯下来的腰,打直。能把女人固执的身子,打软。”(《村庄里的铁》)
诗人庞白说:“一个诗人,没有牢靠的定力,没有娴熟的语言把握能力和足够的自信,断然写不出味道浓烈、意蕴丰沛且慈悲的命运之诗。”
高本宣的文字,总是透露出一种超强的自信,他不给我们看他的钻石和珍珠,他只露出光芒一瞬的璀璨,刺痛我们的眼。
哲思在情景交融里珠玑尽现
高本宣是沉默的,他是一个思考很多、落笔很少的人,他总在黑暗中睁大着眼睛。“墓碑上的姓氏沿着族谱的方向站着,或生或死,让一些远去的乡愁钉在苍白的额头……今又清明,长跪的人们,把逝去的名字从坟头上使劲扣下来,再把自己的泪水囚上去。”(《坟山湾》)
他的文字是吃力的,读他的文字更加吃力。“野草,踩着糜烂的姓氏,从土堆里爬出来,风一吹,就垂下了头颅。石碑,立在苍山的前额,凹下去的碑文上,填进了冥币的灰烬,填进了远去的乡愁。”
谢有顺说:“乡愁是地理学的,也是精神学的。”高本宣很清楚他对故乡的感情,已经牢牢根植于他的文字中间,无法剥离。他清楚一个人的初心和使命。他不停地擦去覆盖在平凡事物上的灰尘,让它们更多地透出温暖和光辉。
“仰首上吻的速度缩短了太阳的距离,向下俯瞰的虔诚点燃了探索黑暗的灯盏。
犁铧,爬上诗人额头的田畴。
诗人,用岁月沟壑里的思索撰写出纯洁如雪的诗句。
沉甸甸的浪漫和现实的跫音,是犁铧锐利的灵感和激情。驱赶犁铧的是诗人。
拉着历史牵绳的,是孺子牛……”
高本宣的文字。看似轻松,实则沉重,看似平淡,实则浓烈,一如燃烧的老酒,把人灌醉;如乡愁的刀子,把人割醒。当我怀着兴奋的心情,读着他的《用原声清唱》时,他又展示出傩戏一般的神秘。这些只属于高本宣的多变的文字,成全了他——一首身着西兰卡普的民谣。